荣方 千秋（18）
此刻的北平，无风无雨，而方孟韦竟是觉得头顶有惊雷轰隆隆的袭来，让人猝不及防的颤抖起来……
他倏然记起1937年那天，日军轰炸机在半空中盘旋时的情境，茫然，恐惧，气得浑身发抖，半边的晴日被乌烟瘴气的浓烟遮去，耳畔充斥着幼孩的哭喊声和一声一声令人心碎的沙哑呼喊……
太多人和家人走失了，四周一片废墟，万分凄惨，方孟敖紧握着方孟韦的手，方孟韦感到那双手在瑟瑟发抖，他垫高脚尖往大哥的脸庞瞧去，他的眼眶红了，却没有泪花，大哥曾说过真正的男人无论遇到什么，都不能哭，因为哭代表你的脆弱，你得把痛苦全部熬住了……
大哥见到方孟韦看他，努力挤出一个温暖的微笑，［孟韦，怕不怕？］
方孟韦第一次害怕了，他们走了很久很远，可都找不到妈和小妹……
他抹了抹眼睛，泪痕有些粘腻，他已经哭得麻木了，［孟韦……］
少年稚嫩的声音染上了刻意的坚强，［孟韦不怕，因为有大哥在……］
［好……］方孟敖刮了刮他的鼻尖，笑了，［孟韦，大哥总有一天要离开，你今后成了家可别总哭鼻子了……］
［大哥……］方孟韦愣了愣，［那你成家么？］
［不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，大哥就不成家，这是大哥的信仰和责任，孟韦，你明白么？］
那声音慢慢淡去了……
这么些年，方孟韦所重视的东西，一点一点的流走。
如今，他是真的怕了……
那步伐缓慢起来，仿若一点一点的摇曳到荣石的身边，
荣石抬眼看他，不太清明的眸子里有一丝光芒浅浅的荡漾，他眼皮落下来几分，复又弯了眼梢……
［你想问什么？］
嗓音透着微醺后的沙哑，似是蛊惑，危险而诱人……
方孟韦站在那里，逆着暖色的光，眸子里全是豁出去后的不知所措。
他浓密的眼睫轻微的颤抖了一下，试着轻轻咳嗽一声来平静一下呼吸。
他看到荣石眼中腾然而起的一簇温柔的火光……
时明时灭，虽是若有似无的缭绕在自己的身上，可却能感觉到那目光贪婪，正一寸一寸的吞噬着自己……
［我不知道我今天的决定会不会后悔……］他喉结轻微的滑动了一下，又闭了闭眼睛，他的呼吸急促起来，足以证明他下了很大的勇气。
［爹教过我一句话，“天予弗取，反受其咎；时至不行，反受其殃”……］
方孟韦的眼幽黑得发亮，目不转睛的望着荣石，他在求一个答案。
荣石轻轻的握住那只高脚杯，又替自己倒了杯酒，他闷声喝了下去，苦涩的笑了一下，终是抬眼望上了方孟韦。
［我第二次见你是在三青团，那年冬天很冷，你就站在操场上淋着雨……］
1941年，重庆。
荣石站在二楼的窗台边上，倾盆大雨把那株幽香的兰草浇得焉巴巴的。
他自然是瞧见了站在雨中的方孟韦……
浑身被淋得湿透，脸上还带着青紫，挺直脊背，一直紧闭着眼睛，把眼里的倔犟和委屈全部藏了起来。
太倔了……
荣石叹口气，［怎么回事？］
［小孩子间打架……］连长压低声音，瞧见荣石脸色起了变化，赶紧转了话头，［惹了陈继承的外甥，上头放了话，给点苦头尝尝……］
荣石一愣，目光柔了下来，望向方孟韦时，多了份怜惜。
他知道方步亭那时刚刚坐上中央银行北平分行的行长一位，陈继承时任北平警备司令部的副主任，可两人气场不合，处处争锋相对。
方步亭算是喝过洋墨水的文人墨客，陈继承粗野兵痞，过河拆桥自私自利之徒，两人互相看不上眼，自然彼此找些把柄。
［那就让这孩子这么淋着雨？］荣石轻轻的问了句，音量不高，像是在问自己。
雨势愈发大了……
荣石撑了伞，皮靴刚刚踏出一步，边上的连长却抢先喊了起来，［荣书记……这么不太合适吧？］
［咱们这是三青团，是训练党国栋梁的地方，不是西山监狱的刑讯室！］
荣石冷眼瞧他，语气温和，眼神却是不加掩饰的睥睨，［一个孩子，折腾什么，够本事的就去前线打鬼子……］
他的怒意是因为那沉重的步伐显现出来的，［告诉陈继承那个宵小之辈，就说这话是我荣石说的，要去蒋委员长还是哪里告状都随他。］
方孟韦眼里起了雾，他抿紧嘴唇，［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这些事……］
［孟韦……你太犟了……］荣石站了起来，方孟韦不自觉的往后退了一步。
彼此间隔了几寸，方孟韦望进了荣石的眼里。
炙热而渴望，火一般的烈。
方孟韦的呼吸颤抖了起来……
［方孟韦……］
［方孟韦，你醒醒……］
荣石把浑身湿漉漉的方孟韦放到病床上时，喊他的每个字都在发颤。
他的额头太烫了，脑袋又被烧得糊涂，断断续续的咕哝着胡话，荣石一边替他除下湿衣服，一边替他擦拭着眼角的清泪……
［妈，孟韦……孟韦难受……］方孟韦低低的喊了一声，把脸轻轻偏向荣石的臂弯，他的眉头轻蹙，脸颊无意识的蹭着荣石的衣料。
［大哥……］方孟韦仍旧带着哭腔在低低呢喃，［孟韦真的怕了……］
［孟韦，别怕……］
荣石擦拭的动作慢了下来，手指忍不住抚摸着方孟韦清秀的轮廓线条……
年轻，稚嫩，脆弱……
他握住方孟韦一会儿滚烫一会儿冰冷的手指，那里起了虚汗，汗津津的贴着荣石的掌心……
荣石虔诚又怜惜的吻了吻，［我一直在在这儿陪着你……］
［你从来都不知道我在用怎样的眼神看你……］
荣石眼里的光越来越强烈了……
［荣石……］
方孟韦心脏狂乱的跳动起来……
［孟韦……］他顿了一下，眼神渐渐复杂起来，他捉住那只手，从莹白的指壳一寸一寸往上游走……
指尖滑进了彼此的缝隙间，十指紧扣。
荣石略微垂头，嘴唇触上了那白皙的手背……
方孟韦愣住了……
他任着荣石为所欲为，直至那温热的嘴唇碾压上了自己的嘴唇……
荣石的声音在彼此喘息中朦胧不清中传来，［我对你动了情……］
一滴泪滑进方孟韦的洁白衣领里，很快滴落不见踪影。
［先生……］护士小姐进来的时候看到一个男人正弯腰在捡地上的一个纸团。
男人听到声音转过脸来，意识到自己的唐突，所以咳嗽了一声，［住这里的那个男孩呢？］
［走了……一醒来就走了，也不说话，闷声闷气的。］
荣石把那纸团轻轻展开……
爹，我想妈和大哥了……
爹，你能别和那个女人结婚么……
爹，孟韦过得好苦……
TBC