狗尾巴草

一弯琼钩的清辉透过戏院里的雕花镂空窗户洒了进来。

荣石望着戏台子上冷冷清清的景象，形单影只的一盏孤灯和地上散着的长而凌乱的绸缎，他倏然想起方才那戏中痴缠怨女低回百转又透着期许的哀柔唱腔，不由得苦笑了一声。

他许多年没这样过了，像个毛头小子一般的冲动，盼着和自己倾慕的人一起听戏，一起喝酒，心头的肖想和沉了许久的欲，幻化成了火光，一簇簇的往上烧灼，撩得他的难耐得很，仅存的一丝理智也被这来势汹汹的火舌一寸一寸的吞噬了，余下一线缭绕的灰烬。

可方孟韦终还是没来……

荣石笑笑，竟是觉着自己跟那王宝钏苦守西凉十八年一般的心境……

老板替他续了热茶，桌案上的紫砂杯添了沸水，荣石轻轻一握，竟是觉得手指麻木了，想来是握了太久。

［荣副局长……］老板看着他若有所思的样子问道，［等的人还没到？快宵禁了，想来那人是不会来了。］

荣石清朗眉目间的笑意冷了下去，他沉下眼皮，似是叹了口气。

［看来是我，太过心急。］

*

木盆里的热水凉了一些，方孟韦加了两瓢沸水，手指很快跟了上去替父亲轻柔按摩着脚掌。

方步亭略闭上眼睛，嘴角噙着一抹笑容，像是一个普通父亲般的感受到儿子的孝心。

［快宵禁了，你该回去了。］方步亭把脚从方孟韦手掌间滑了出来，方孟韦愣了一下，倏然暴露了方才的心不在焉，他赶紧扯过毛巾，替父亲擦拭起来。

他轻轻摇头，［爹，你身体不好，平日多注意休息。］

方步亭把脚滑进拖鞋里，抚着摇椅缓慢的站起来，方孟韦下意识的搀住了他，他拍拍他的手臂，［你一晚上都心不在焉的，可是有什么心事？］

［广德楼有场红鬃烈马，儿子应了人，没去。］方孟韦瓮声瓮气的回答，好似有些不自在。

［好儿郎言出必行，该罚。］方步亭难得的露出一抹笑容，风趣的指指他，［都怪爹这副身子，人一上岁数，就不中用了。］

方孟韦心里一酸，顿下步子，［爹，一切好起来的，您别想太多。］

方才他正准备赴约，可姑爹来了电话，说是父亲烧得利害，他也来不及想，忘了找人给荣石稍口信，而后记起这件事的时候，又想起荣石眼里的失落，心里着急得很。

都说当局者迷，他方孟韦兜转半天，却也把自己给绕了进去。

自己从前哪会这般在乎荣石的所思所想……

当真是陷进这漩涡了么？

方步亭语重心长的语气把他云霄之外的思绪给拉了回来。

［两个儿子，就只有你最是让我省心，我嘴上虽说总挂着对不住你大哥，可我心里清楚，爹最对不住你……］

［爹……你对孟韦如何，孟韦心里清楚着。］

［打小爹就对你严苛，十六岁就送你进了三青团，爹那时就知道你心里不情愿，可你从来不会违逆爹的意思，爹也知道，你在重庆时过得又多苦，大家排挤你，嫉妒你，你寄给家里的信里只字不提……］

［爹……儿子再苦，也及不上你所遭受的……］

方孟韦思绪飞转，忽的忆起十六岁那年在三青团的日子。

那时他入学不过一月，三青团里关于他的流言蜚语便四处传遍了。

中央银行北平分行行长方步亭的儿子，父亲为了一己前途抛妻弃子，落得妻离子散的悲凉境地，负心汉丧妻不过一年便又娶了一位温婉贤淑的女人……

方孟韦少年心性，性子冲动，听不得这些污言秽语，和一群同是公子哥的半大混小子厮打作一团，揍得他们鼻青脸肿，嗷嗷直叫……

那晚他受了罚，他虽然背景硬，可是性子太傲，也不屑与那几人对质，再加之那几人也是出自蒋家嫡系的小少爷，所以这件事前前后后，都算到了方孟韦头上……

他在操场上被罚站了一个晚上，好笑的是那晚忽然下起倾盆大雨，他被淋了一个晚上，正是初冬，雨势缠绵，寒得刺骨，再是铁打的身体也经不起折腾，他晕倒在了操场上……

他醒来时是在医院，白的晃眼的天花板，被雨水浇湿透的水仙花……

外边传的天花乱坠，有说是三青团的校长亲自来把连长训了一顿，也有说是方步亭派人来了，还有一种说法，说是三青团的党委书记把他一路护送到医院，还发了很大的脾气……

方孟韦当晚就给家里捎了封信……

他一个人坐在医院的冰凉铁椅上，又饿又冷，抽抽搭搭的吸着鼻子，抿紧嘴唇，泪水却湿透了洁白的信纸。

他把心里的委屈和苦涩都咽进喉咙里，闷声闷气的编了一段美好的校园生活。

现在忆起那晚上，他也模模糊糊的记得起那人黑暗中的轮廓，和灼灼的目光……

颤抖着的声调，却刻意的轻柔了下来，一声一声的喊他……

孟韦……

方孟韦……你醒醒……

方孟韦顿然回过神来，眼前是父亲一张沧桑的脸。

［接着你又去了中央党校，当上了北平警察局的副局长……］他叹口气，［现在爹当真是后悔了……后悔把你拉进这浑水里了……］

［孟韦不怕，孟韦只剩爹和大哥了，就是拼了命，我也不让那些混账王八东西伤了你们……］

方孟韦眼神坚毅，嘴唇轻轻的颤动了一下，［爹，最近我时常梦见妈，她对我说，孟韦，别怕……］

方步亭眼底起了一层泪花……

［妈在天上保佑着咱们方家呢……］

［无论如何，孟韦，你在荣石那里要保护好自己，咱们和他……］方步亭顿了顿，复又缓慢说道，［绝不是一条船上的……］

方孟韦猛然的抬起了眼睛……

他想替那人辩解，可皱眉思索了一下却又敛了急切的目光，他犹豫了。

*

［大少爷……你少喝点酒……］林叔在一旁焦急的看着荣石一杯接一杯的喝。

［这酒……］荣石指腹在酒杯上来回打着圈，眼睛不复清明，似是染上醉意了，［我喝了这么多，却醉不了……］

［你这分明就是醉了……］方孟韦的声音忽然在门口响起。

荣石的眸子一霎间明亮了起来……

他愣愣的瞧着方孟韦走向自己，身姿挺拔如松，带着一身夜晚的凉意，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如霁月清风，清澈动人。

荣石却是躁乱不安的，他的模样狼狈不堪，衣衫不整，醉醺醺的躺在沙发上，往常一丝不苟的头发散在前额……

哪里还有一点长官的模样……

他赶紧坐直了身体，酒醉后动作慢腾腾的，又愚笨……

方孟韦瞧见这失魂落魄的荣石经不住笑了声，朝林叔看了去，［林叔，您先回家吧，荣副局长我会照看的。］

荣石把半杯红酒放在桌上，［方副局长似乎是不把荣某人的话放在心上……］

方孟韦也不答话，只是走到他面前，弯身把酒杯端起来，一仰头喝个精光。

［方孟韦……你这是做什么！］

方孟韦挑衅的朝他扬扬眉毛，［认罚……］

荣石笑了，声音柔了下去，［我不怪你，无论你做了什么。］

［荣石……］方孟韦第一次喊他的名字，荣石抬眼看他，他喝酒以后，脸上染了一抹嫣红，眼神也大胆起来。

他闭闭眼睛，似乎已经想好，［你现在喝醉了，我也快醉了……］

他的气息浓烈起来，眼睫轻轻的眨动，想来是心跳加速了。

荣石眸光暗了下来，望着他的眼神让人看不清……

［咱们什么话都能说开了……］方孟韦吐了口气，脸却更烫了，［对么？］

荣石喉结不动声色的上下滑动了一下。

声音暗哑下去，却还是那样温柔，［对……］

TBC

看我多勤快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