顾邸的五人小组临时办公地大门口。
方孟韦走到门口,背对着水泥墙上那副孙文先生的画像,他轻闭上眼睛,而后又睁开,眼里一片释然。
一道犀利的锋芒刺在他的后脑勺上,是脸色由白转青的曾可达。
他原本的计划是继续挑拨着崔中石与方孟敖之间的关系,这是很关键的一步,也是必须历经的一个难关,要查清这笔贪墨的脏款,第一个要打败的敌人就是中央银行。
方步亭铁腕手段,言行滴水不漏,加之事事慎重行之,从他入手是很难查出痕迹的。
不过倒有个突破口,那就是让建峰同志也深信不疑的方孟敖了,方孟敖身份复杂,却是北平分行的金库副主任崔中石和方行长共同的弱点和联系。
方孟敖现在是孤身作战,他的思想很不稳固,这样的人,听到一丝风声,便草木皆兵,用建峰同志的话来形容,他是一个“孤儿”。
可曾可达第一眼看见他就觉察出他身上那股隐藏的共党气息,他开始恐惧,甚至开始心慌……
他要想尽一切办法来查清这个潜伏在党国的伪装者。
他尽可能的找出了方孟敖的一切弱点,他的朋友,他的家人。
刚才他的激将法有了些许起色,至少方孟敖翻开打火机的手轻微颤抖了一下,看着他姑父谢培东时眼里有了担忧,这一点来看,他的那枚白棋是落对了地方。
可很快,方孟韦就破坏了这个局势……
他气势汹汹的冲进来,没有一点规矩,凭着性子乱发了一通怒火。
刀刀见血,字字诛心。
那个气得方寸大乱的人最后竟然变成了自己。
他倒是看轻了这个方孟韦。
想到这里,曾可达又静了下来。
[是去南京还是去哪里,走吧!]方孟韦抬眼望向天空,眼里的泪被吹散开,浅浅的盈在眼眶里。
他想起欧阳修《泷冈阡表》里的一句话:养不必丰,要于厚。
今天他要是真的去了南京,爹该是多难过……
一丝不安与惆怅悬在他的心间,愈来愈的深重,他简直不敢想下去……
他身旁的青年副官为难的望着曾可达,嗫喏得不知如何回应。
气氛变得诡异而僵硬,坐在会议室里的众人,各怀心思。
方孟敖眸子里的光彩渐渐淡去,指尖的那支雪茄余下一半,怔在半空中,他紧紧注视着曾可达的一举一动,像是一只随时会发怒的豹子,只等着一个机会,可以绝地反击,撕碎曾可达的咽喉。
谢培东叹息不已,他一面在桌布底下紧紧按住崔中石的手,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,一面还要用眼神制止一触即发的方孟敖。
他之前听说方孟韦冲撞了曾可达的事情,心下思量一番,急匆匆的就赶到了顾邸,没想到这气氛是愈来愈僵。
曾可达虽是黑着脸,但还是颇为客气的请他入座,倒是孟韦,又犟又直,被愤怒和对党国的失望冲昏头脑,平日里的冷静自持统统都不见了。
徐铁英低着眼睛,把目光定在办公桌的台面上,显然不是在担心自己的副局长安危。
马汉山倒有几分解气,昨晚这位方小少爷盛气凌人的模样他一想起来就恨得牙痒痒,现在是得让曾可达搓搓他的锐气了,谁让他仗着他那个当行长的爹和国防部的荣石横行霸道的?
他猛地睁大眼睛,对了,荣石?
这个荣石,为什么不来救他的副官?
马汉山百思不得其解间,一个沉稳有力的声音响了起来。
[你哪儿也不用去!]
方孟韦惊得睁圆了眼眸,猛的看向声音的来源,呼吸倏然一怔。
荣石穿着整齐的国防部中将美式军服,身后跟着一队青年警卫队和几个穿着中山装的学生。
里面的众人听到军靴沉重的声响都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。
谢培东微微一笑,心头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下来。
站在孙文先生画像下的曾可达怔在原地,脸色变得比方才更加苍白,心口一阵发闷,不好的预感萦绕在心间。
最高兴无疑是马汉山,他冷笑一声,觉得这出戏越来越精彩了。
国防部想要斗军统,中统,中央银行,和杨子公司,可到头来,自家人还得先两败俱伤。
真是难看啊,难看……
*
方步亭坐在沙发上,瞧木几上的电话出神。
程小云就站在一旁,与他同喜同忧,心里也不大好过。
她心里暗知,方步亭盼那电话响起,却又怕它响起。
[姑爹做事最是稳妥,你就别担心了。]
方步亭指腹轻揉着额角,想了想便拉过她的手,[故事还没讲完,你接着讲吧……]
[步亭,给我讲讲孟韦母亲的事吧……]
[怎么突然想起问了?]方步亭笑了。
[这么好的女人,我想知道关于她的事。]她端坐在沙发上,心里说不出的紧张。
[那就顺了你的意,讲讲吧……]
*
曾可达站在那里,态度不卑不亢,轻轻点头示礼,[荣总督察来得正好,鄙人刚刚还想着要给您打电话……]
[正好?]
荣石冷哼一声,目不斜视的朝着曾可达走去。
方孟韦咬紧牙关,腮帮因为用力过猛而形成一道倔犟的咬肌,荣石经过他身旁时顿了步,眼神百味陈杂。
方孟韦笔挺的脊背坦然得丝毫未显松懈,清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歉意,泛红的眼眶里仍是盈着浅浅的泪花,视线与荣石交锋一霎,便十分刻意的避开了。
荣石收回视线,在心里叹了口气。
[曾督察昨晚睡得可好?]荣石开口问了句,像戴着一层半矇半胧的面具,把一个对下属关怀备至的长官演绎得极为到位。
曾可达没想到他会这样问,不作稍想便答,[北平最近不太平,夜里总有蝉虫在顾大使大门前气焰嚣张的飞扑盘旋,可达本来就浅眠,所以时常晚睡。]
曾可达为人较为谦虚,他每日夜里批阅公文到凌晨两点,清晨五点就起来继续工作,行事作风谨慎又自律,早早便在国防部内部传成一段佳话。
荣石是建峰同志的左膀右臂,自然是知晓此事的,他问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,曾可达参不透,只好静待下文。
[那想必曾督察现在还不太清醒……]
荣石颇为惋惜的低垂了下眼睛。
[荣总督察此话何意?请恕可达愚昧,不喜欢拐弯抹角的说话。]
荣石很快敛了目光,步子顿住,和曾可达的距离不过是一张办公桌的尺度。
[昨晚北平火车站货运站台的抓捕活动,我和方副局长彻夜未眠,今早天天还没亮他就领着警卫司令部的人去守粮,而我则去了李副总统府上,向总统,傅将军转达建峰同志关于北平此处贪腐事件的部署计划……]荣石望着曾可达,又把目光移向马汉山,徐铁英,以及崔中石,最后落在谢培东身上。
曾可达听到建峰同志四个字时,怔了怔,他当然知道对于北平的经济作战计划,建峰同志给了他和荣石不同的任务。
荣石收回目光,拉开面前的椅背,坐了下去。
[我想问曾督察,逮捕我的副官,北平警察局的第一副局长,是谁下达的命令?]
荣石沉着一张脸,严肃的望着曾可达。
在场的人噤若寒蝉,没有人敢说话,也没人想过为曾可达说话。
曾可达嘴唇蠕动几下,不为辩白,思虑一番,他又沉默了。
那些拷问,嘲讽,紧张的目光焦作在他的身上,他忽的感到一丝晕眩。
荣石怒吼一声,气得狠拍了眼前的桌子,质问的语气太过明显,[又是谁给他的权利,敢动我荣石手下的人?]
曾可达往日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今日变换了好几种颜色,每一次都是那样让他难堪,此刻他的额角已经盖了层薄汗,可他还是努力的掩藏情绪,尽管那是无用功。
[曾某并没有要逮捕方副局长的意思……]
曾可达虽然被呛得面色不太好看,可回答时依旧面微微带笑,语气缓和,分外的恭敬。
[这样说来,倒是个误会?]荣石抬眼看他。
[方副局长年轻气盛,五人小组解散这件事发生得比较突然,加之北平师生受了激进派的不良挑拨,情绪激动,所以方副局长可能对曾某的一些做法有些不赞同。]曾可达望向方孟韦,欠了欠身,[方才曾某言辞不恰,请方副局长不要放在心上,大家同在党内共事,且方副局长现在又是荣总督察的副官,你我的关系便更是紧密相连。]
方孟韦讶异得怔了半晌,随即喉结上下滚了滚,他从不待见像曾可达这样的人,尽管心里是着实佩服此人的气量,可一想到这个人打着国防部、建峰同志、党国的旗号把他本来就不堪一击的家弄得更加破碎,心里那口怒气便哽塞得他恨不得一刀一刀活剐了眼前的人。
他几步踏进里间,眼中的凌厉慢慢聚向乌黑的瞳仁,眸子渐的染上一层更深的晦暗。
党国内部流传着杜月笙的一句话,人生有三碗面最难吃,人面,场面,情面。
曾可达控制不住场面,也就不再妄想方孟韦能给他留情面了。
[曾督察,您不必向我道歉,党国对不起的是北平一百七十万的民众,抗战胜利三年了,本以为能过上安生日子,可现在食不果腹……]方孟韦顿了顿话音,抿紧嘴唇,心中的满腔愤怒又燃起火星,[他们昨儿堵在华北剿总,今天又站在民食调配委员会的仓库边上守着马汉山,明天就能把顾大使的家和李副总统的总统府围个水泄不通,他们为什么愤怒,为什么日日在高呼正义?]
马汉山听到他提起自己心里特别不是滋味,张嘴欲辩,可俩嘴皮子刚刚一分开荣石的眼刀就狠狠的飞了过来,他缩缩脖子一口恶气又憋回了肚子里。
方孟韦沉住一口气,接着说,[因为我们的党国出了太多的渣滓,败类,罔顾人命的侩子手,北平的几万师生们虽然置身事外,可他们看得清楚,分得清谁是好人谁是坏人……]
说到这里,方孟韦嗤笑一声,[可曾督察你们这些打着查贪腐旗号,所谓的……国防部调查官员,你们把北平分行的账翻个底朝天,却也没能查出个实质性的东西,甚至连拿马汉山也没辙,只把矛头对向北平分行,对向我爹……]
[孟韦……]
荣石没有发言,曾可达也只是注视他,面无表情,所以当方孟敖开口喊他一声时,方孟韦整个人都愣了下。
他蹙紧眉头,[你到底有没有点分寸!这里是北平调查小组,而你现在的身份是北平警察局的副局长!]
[我现在不是什么北平警察局的副局长,我也不想当什么副局长,哥,十年前爹就是为了保住党产抛妻弃子搞得这个家都快散了,你怨恨了他整整十年,眼里只看到他的无情,可你知道这十年来爹为了党国的经济做了多少事么?]
方孟韦再次哽咽了起来,眼中噙着泪,都被他拼命的藏在眼底,[在美国人面前他低声下气,只是为了多争取点美元,而在中国人面前他即使做得再好,也是因为背负骂名而受人唾弃,他做的哪一件事不是为了国家,可到头来,他失去了妻子、女儿、儿子,现在国防部却把我们兄弟当作枪使,要我们去斗我们的爹,哥……]
他极力控制住发颤的呼吸,[我不怕上特种法庭,更不怕死,我只怕我们方家的清白全部毁在这莫须有的罪名上了,这些混账该查的不查,作虚过场,共产党这还没打到北平来,只怕他们已经把真正一心为国的人给斗死了……]
曾可达耐着性子听完方孟韦的一席话反倒笑了,他拍着手掌,也拉开面前的椅子,缓慢的坐下。
在场的人再次把目光聚集向他……
他与荣石面对面的坐着,距离仍旧是一张办公桌远。
[听了方副局长对党对国的一番话,相信荣总督察已经猜到这误会的导火线是什么了……]他此刻已经不再掩饰情绪,[中央党校、三青团,哦……还有北平警察局,就教出来了方副局长这样目无法纪,口无遮拦的栋梁之材?曾某实在是无话可说了。]
他把话抛向荣石,[荣总督察您是本次七五事件的总指挥,方副局长又是您的副官,对您的人曾某不敢指手画脚,更不会不清不楚的送去南京,只是下一次,方副局长再这样任性妄为,曾某也是不得不秉公执法了。]
荣石看向方孟韦,他的目光不再躲闪,依然是坦坦荡荡的。
[曾督察可有听过,为官三法,曰清,曰慎,曰勤。]
[是出自宋朝吕本中的《官箴》。]曾可达回答道。
荣石微微点头,[清,视为清正廉洁,慎,有谨慎之意,而勤,则是指的勤勉自律。]
他站了起来,走向曾可达,[党国所缺的是像曾督察就是这样的好官,深谙官场规则,做事一丝不苟,为人又刚正不阿,让荣某自惭形秽。]
曾可达早在荣石站起来时便也跟着站了起来,两人四目相对,彼此间在猜度。
[曾督察说方副局长年轻,不懂事,但刚刚的一番话在荣某听来并没有觉得不妥。]他笑了笑,看着方孟韦,不出意料的看到他的眼睛里有一丝诧异,于是又接着说,[恰恰相反,荣某感到欣慰,党国能有这样敢于直言的年轻人,曾督察敢说这不是党国之幸。]
曾可达神情严肃的望着方孟韦,那人乌黑倔犟的眸子撞进他的视线,正直,纯洁,凌厉,没有一丝杂质。
[百种奸伪,不如一实。]荣石坦白走出,复又顿了一下,回望着曾可达,[荣某不再多言了,以免落下护短的话柄,只是……荣某想再提醒曾督察一句话,再发生今日这样的事……]
他的眼神暗了下去,[我荣石就用军令来命令你!]
屋外明明是艳阳高照,可曾可达却觉得寒风凛冽刺得他的骨髓都发疼。
荣石不再看他,也不看方孟韦,走到门口轻声命令,[走……]
TBC
咳咳,首先提前预祝自己生日快乐,剧情是凭记忆写的,明天会修改,然后非常感谢喜欢这文的姑娘们,你们是我写作的动力。
最后……明天也许会更一更北大荒。
最最最后……我爱你们!